不可殚纪

【云香】别云间

  她在甘露寺便已经见过他。

  很少见有常常征战沙场的人依旧保持着一份不染腥尘的模样,虽然身着战甲,眉眼之中却没有凌冽骇人的意思。她不是没见过英俊的男子,她的长兄,还有长兄的挚友周都督,都各有英姿,而这个人,不太一样。

  她躲在柱子后面,穿着随从的衣物,将黑发盘成男儿模样,偷偷跟过来,不过是想见一见,她未来的夫婿。二哥说的一代枭雄,就是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看上去起码比自己年长二三十岁,她有些不甘心,天哪,难道是要嫁给这么一个人么?

  她还记得小时候,长兄笑着问她,将来要嫁与怎样的人,她回答得信誓旦旦:“定是要嫁与像长兄一样英武不凡的男子呀。”

  孙策听了大笑,玩笑道:“那可不行,同你大哥这样的,可能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她看见一旁的大嫂笑得直咳嗽,大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未来,自己与自己的夫婿,要像大哥和大嫂这样才好呢。

  想到这里她垂下了眸子,咬了咬唇,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奈。她偷偷后退几步打算离开,却觉得好像有一道目光向她这里来了。

  要是被二哥和母亲知道自己又打扮成男装还偷偷跟到甘露寺来,她一定要挨骂的!她偷偷地把视线移过去,移到那束目光的来源。

  她看到的是一双很清的眸,其中有几分怀疑。

  这时她听见母亲笑着问:“这位是?”

  “常山赵子龙。”

  “就是长坂坡抱回令郎的赵将军?”

  “正是。”

  原来他就是赵将军。她想。

  而此刻站在刘备身边的赵云,心里正在猜测她的身份。脖颈没有喉结,此人定是女子。扮作男装的女子,不用多想,就能联系上江东有名的巾帼,孙家的小女孙仁。

  这时,他看见那姑娘颇有些孤注一掷的样子,冲他不停地摆手,甚至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大致是要他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在这儿,否则,后果自负!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他皱了皱眉,收回自己的目光。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逃似的离开了甘露寺。

 

  那天清晨她被早早地叫醒,她揉着眼睛,朦胧中看到大嫂抱着红色的嫁衣走了进来,身后的侍婢还捧着许多金饰,她记得,大嫂嫁给大哥的时候也是戴着这些饰物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她和刘备行婚礼拜天地的日子。前些日子大嫂便主动向母亲提出帮自己打理新娘妆。自长兄逝去之后,大嫂终日守在家中呆呆地看着伯符留下的一把佩剑,少有言语。难得大嫂今天没显得那么郁郁寡欢,她利索地爬起来洗漱。

  大乔用木梳为她梳着头发,一梳梳到尾。良久,她突然开口了:“如果……我说如果啊,你能选择的话,你愿意嫁给刘玄德吗?”

  她那时似乎是没有懂得嫁人的概念,她只是笑着说:“不会啊,二哥说只要我嫁过来了,对东吴就会有很大的好处呢。”

  大乔看着她,似乎是愣了一下,继而挤出一个很久不见的笑容:“这样……大嫂希望你,未来,能过得……开心。”

  她本想说过得幸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了这个词。她懂得政治联姻的意义,虽然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但她也深知,其中很难有幸福可言。而开心,无关他人。

  “谢谢大嫂。”她笑着露出浅浅的笑涡。

  还好,她现在心里没有人,不然或许会很痛苦吧。大乔这样想着,淡淡道:“以后啊,好好照顾自己……嫁为人妇后,可比不得在闺中那么不懂规矩了。”

  “知道啦知道啦,嫂嫂你说的话怎么像娘和二哥似的了。”

  打理罢一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莫名的叹了口气。她的英雄夫婿梦,就这样破灭了呀。

  而后的一系列过程繁琐至极。她在拜堂前又看到那个器宇不凡的赵将军,在她迈入礼堂门槛的时候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从小生活在东吴,她并不否认自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他想,其实这姑娘好好打扮自己也挺美的,为何偏偏要扮作男儿?啊呸,不能叫姑娘了,还是得称作孙夫人。

  她想,为什么自己得嫁的那个人不似赵将军般呢?真是憋屈。

  当然只是匆匆一眼,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晚上,她在东府的房间里,实在是无聊到了极致。母亲说这一堆沉甸甸的金饰一时不能取下来,她唯有顶着这堆东西一整天。

  心下实在闷得慌,便叫了侍婢带来自己所珍藏的那一大堆心爱的武器。她自幼便跟着长兄,同男儿一般习武,长兄在世时,每年的生辰,她收到的礼物从来不是胭脂水粉玉梳金钗一类,往往都是各类刀剑。事实上她也的确爱这些胜于其他玩意。

  而后来长兄走了,许是都跟从着二哥所送的吧,她收到的首饰什么的越来越多了。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她随意一睨,看见的便是站在门口发懵的,她的丈夫,刘备。

  刘备万万没想到,这孙家女儿的房间,竟不逊于一间军火库。他冷静片刻,玩笑道:“夫人这是要上战场?”

  她站起来,走过去一把就把刘备推出去,毫不留情地关上门。刘备惊诧:“夫人……”

  “不许碰我!不然我明天就回娘家,告诉二哥你家暴!”

  刘备愣了愣,想了想便离开。他本是不会娶她的,毕竟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姑娘,他也不忍心把政治联姻的痛苦加在无辜的她身上。军师说,刘孙双方的联姻关系定不会持久,那么,若是未来她回归东吴,还是让她方便再嫁吧。

  嗯,他不会承认自己只是单纯地怕了。

 

  嫁人后生活,开不开心她也说不准,不过能绾起头发这件事却是她期待已久的,她一直很羡慕母亲、大嫂、乔夫人都是绾发,而她偏偏不可以。她一直觉得这样更方便骑马弄剑。

  更大的问题在于无趣。她向来野惯了,哪能就这样被锁在府里呢。她拿着自己的那张弓,手痒地置上一根竹筷,满弓,将邻桌桌面上的茶杯击碎。

  门在这一刻突然打开。她被吓了一跳,却看见是他,不再是身披铠甲,而是一身白衣。她一直以为白衣唯有公瑾大哥或是伯言那般儒雅君子才能将白衣驾驭,却不知武将也能将白衣穿得好看。他看了一眼那碎掉的茶杯,她手上的弓,道:“末将经过听见孙夫人房内有异声,便开门查看……末将莽撞。”

  她还没答话,他便紧接着一句“末将告辞”。她连忙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赵将军留步!”

  他连忙移开她的手,避嫌工作倒是做得十足。她亦不闹,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可以出府吗?”

  他张了张口,想拒绝。毕竟所有人都对这位新夫人有所怀疑,都觉得她可能是东吴派来的内奸。此时她提出出府,谁知道她是不是要送出情报呢?而她却是很快地看出他严厉的犹豫,急忙举起左手诚恳许诺:“你放心,我绝对不是惹事生非,每天待在府里太闷了嘛……要不,赵将军你监视着我,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看着她目光中的期许,他突然有些不忍心拒绝。左右自己看着,她应该也不能耍什么花招,便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她喜笑颜开:“赵将军真好!”说罢折回房间,没多久换了身装束出来,是最简单的侍婢的打扮,不易被其他人认出。至于自己带来的那些丫鬟,她们都懂得她生性好动,都能够理解的。

 

  他带着她出了府。她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抬头对他说:“赵将军,可否借用一下坐骑?”

  她貌似总不爱等他的回答,直接翻身骑上他的马,一扬鞭,马儿飞快地奔出去。他连忙骑上另一匹马追上她。他知道自己的马性子烈,当初驯服它都用了许久,新夫人一介女流,万一从马上跌下来,后果可难以想象。她骑着马熟门熟路地往江郊而去。是初春,江上雾浓,雁北归,风景甚好。

  “孙夫人,末将劣马性子不好,还请夫人下马。”他很快地跟上来。她的目光在熟悉的江春美景上,良久,她回过头去,笑着说:“将军,从这儿到那边的新柳,我们比比谁行得快好不好?”说罢,“驾”一声,她一挥鞭而去。

  他的确跟上去了,却不是与她比速度。她无趣地停下来:“将军你何必让着我呢,真没意思。”

  “末将只需护着孙夫人安全。”

  她扑哧一声笑了。

  “孙夫人为何发笑?”

  她笑的时候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掩面,总是露出俏皮的梨涡:“将军认真的样子真有趣。”

  有趣?却没人如此形容过他。他在想为什么会被冠上这么一个形容词,却听见她咳嗽的声音。

  他没犹豫就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孙夫人不该出来的,天还冷,容易着凉。”

  她睁大了眼睛。

  她一直以为除了亲人,再不会有人待她好,起码不会有人这么细心地对她,她只是稍稍觉得不适这微寒的杨柳风,他居然就看了出来。

  她看着他把外袍妥帖地覆在她身上,带着他余留的体温,突然想到好几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问过大嫂,你很喜欢大哥吧?

  当然。

  那,什么是,很喜欢?

  大乔沉吟许久,缓缓道:“很喜欢一个人,看见他便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而且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甚至……甚至为了多看他一眼,或是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嗯,等香香以后也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自然就会悟到的。”

  那时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心里便已有了对“心仪的男子”的一点朦胧的憧憬,那般期待,能有一个男子如大嫂所说,能让自己看见他便能清楚地听到,心跳的频率,在不停地加快。

  噗通,噗通。

  她,她听见了。

 

  她后来也一直没想清楚,为什么自己在那一刻突然拉动缰绳,挥鞭没命似地往回跑。

  而他是不知道她的想法的,仅是警觉地追上去,一面提醒她小心着,一面提防她是不是有什么诡计,要在途中给东吴的人通信。

  一个来路不明的新夫人,实在不得不引人怀疑。

  她奔驰回府,跑回房间,关上门,背靠在门上,把手放在心口依旧能感触到急促的心跳。

  她突然很能理解大嫂为什么愿意每天都守在家中等着大哥回来了。

  这种叫做喜欢的感觉,真的很美好。

 

  次日她把他的外袍送了回来,一手把叠好的衣服递给他,一手捂着脸打了个哈欠。

  “孙夫人昨夜未安眠?”

  “嗯……”她含糊着回答。

  他看见衣服的袖口处,原先那块小小的裂缝用丝线兮兮地缝好了,但能看见好几行凌乱的针眼,像是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好几遍的样子。袖口处有一点血迹,肯定是她不小心刺伤了手指。

  她,熬夜给自己补衣服?

  “我没怎么学过女红,缝得不好,你,你可不要嫌弃。”她掐着自己的手指道。

  他一时都找不到怎样答话。行军在外,有人缝补衣物的记忆早就淡去了。良久,他唯有简单地道了声谢。她像个乞求糖果的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份甜蜜一样,笑得很满足很幸福。他看着她小跑着离开,跌跌撞撞地险些被门槛绊倒,又低头看了看那件外袍。

  她还挺细心,这么一点小口子也能发现。

  他脑中突然闪过前几天军师有意无意的暗示,要他注意着她的举措,不过是为了那个缥缈的“万一”。

  他不觉得她是内奸,而臣子的职责又让他不得不留一份怀疑,毕竟内奸又不会在额头上写“我是坏人”。

  而回到自己宅中的她却兴致浓浓地拉住一个侍婢要求进厨房学习。她要为喜欢的男子亲自洗手作羹汤,她要让他慢慢地也能对她产生那种感触到心跳的感觉!

  她不信自己征服不了他,她可是弓腰姬孙尚香,她没有什么做不到!

 

  次日,主公夫人亲手熬制的莲子羹便由侍婢送了过来。他看着放在桌上的食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果然不安好心!以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收买大汉忠臣了吗?

  他没有喝她送来的莲子羹,就任它放在那儿慢慢凉掉。

  而连续四日,各种花样的汤汤水水还在不停地送来,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这算什么?主公夫人整日给麾下将士熬汤是什么情况?体恤军士?

  他想了想,提着今天送来的汤去找她,要好好和她说清楚,嗯,毕竟这样子,对两人的名声似乎不太好。

  他是在花园里找到她的。她坐在凉亭的石椅上,石桌堆满了做风筝的纸张竹篾,她正捏着画笔给阿斗的风筝涂色,阿斗伸长了脖子看。她低着头,一笔一划地点染。完成最后一笔时,她满意地举起风筝看了看,同时也看见了提着食盒在一旁等着的他。

  他这才发现自己看得有些入神,连忙移开视线。她笑着把风筝递给阿斗,阿斗蹦跳着去玩了。

  “小孩子这么有趣的呀,我以前都没发现呢。现在想想,如果我是赵将军,恐怕当初在长坂坡,也会奋不顾身地把孩子就出来的吧。”

  怎么又是有趣?他突然想到上次她也用这个词形容过自己。这么说是在形容他也是个孩子吗?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正色道:“末将不可接受此羹。”

  她抬眸看她:“为什么?你怕我下毒不成?”

  他尽量措好词:“孙夫人是主公之内。”

  他话音刚落,她又很突然地笑了起来,像当初说他“有趣”时一般。她走过去打开食盒,把炖盅中的羹汤慢慢地拨到碗里,用勺子轻轻搅着。“你猜对啦,我的确在汤里下了毒,我想毒死你呢。”

  他看了她一眼,她端起汤碗继续说:“既然你不想喝,我可不想浪费粮食,这汤我就自己喝啦。只是,万一二哥和母亲知道,我嫁了你们主公还没几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说,他们会怎么替我讨回公道?”

  她笑着准备喝汤。

  果然,他抢在她喝之前把汤碗抢走,一抬头一饮而尽。

  “夫人心愿达成,可还满意?”他把碗狠狠甩在桌上。她挑挑眉,这碗居然没摔碎?

  她眉眼弯弯道:“我都说你这个人很有趣啦。”

  他奇怪地看着她。刚刚那碗汤他喝得急,并未一时尝出味来,现在才有一点隐隐的回味。她熬汤的技术绝对是比女红要好的。他这样想。

  是很清淡的薏仁汤,不同于蜀地或是他的家乡的风味,应该是东吴一带的饮食喜好,饮下之后余味不绝,一直有一丝淡淡的清香甘甜萦绕。

  “怎么样,我做的毒药好喝吗?”她笑着抬头问他。他别开脸。居然被她耍了一通,好丢脸。

  她见他不答话,兀自道:“其实我觉得,无论是你,或是关将军赵将军,心里想着些什么,都是写在脸上的。我知道你们都提防着我,怕我对你们主公图谋不轨,怕我是东吴的内鬼。我无所谓被人怀疑呀,只是,只是有人愿意信任我,就够了。”

  她想了想,道:“赵将军可愿意信任我?”

  他,可以相信她吗?他沉默着,直到又听见她的笑:“赵将军再应许我一件事好不好?以后你称呼我时,可不可以去掉姓,只称‘夫人’二字。要不,公平一些,我也只称你‘将军’,这样总行了吧?”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天气慢慢转暖了。

  刘备照常是在她这儿用膳的。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们还是需要像一对琴瑟和鸣的新婚夫妇。

  只是刘备最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了。以往吃饭的时候她都会谈东谈西说个不停的(因为太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她还误吞鱼骨多次),近来却安静了许多,一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吃着饭。

  第无数次弄掉筷子时,刘备看了她一眼,道:“你最近怎么了,吃个饭都走神。”

  她放下筷子,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大耳,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说。”

  “我喜欢赵云。”

  “咳!”刘备被刚喝进去的汤呛到,咳了很久,缓了缓才说:“嗯,没事,我理解。”

  “只是理解而已吗?你就不支持我啊?”

  “我怎么支持你?我难道把子龙叫过来说子龙啊,我夫人看上你了,你就从了她吧。”刘备扶额,“我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他是真的可以理解她喜欢上赵云的事,毕竟她还是这么小的女子,怎么会不倾慕英雄,还是长得好看的英雄呢?

  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和她说清楚一件事。

  门却被敲响了。侍婢去开门,她看见,是他站在门前。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刘备,还有她。

  他简明扼要:“军师使人来报,曹军南下,请主公立刻回荆州。”

  刘备皱起眉头,他并不是不知现在离开东府的麻烦。他却以为主公只是贪恋画堂深居,看了她一眼,道:“还请主公速速启程,莫耽误要事。”

  她看见他神色里的忧虑,一个念头刚从脑海中掠过就立刻脱口而出:“我同你们回去!”

  两个人都看向她。刘备眼中是惊讶,他……她看不太懂。

  她只是不愿离开他罢了,她想了想,搬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妾已事君,任君所至,妾当相随。”

  “夫人不可。吴候与国太不会允许夫人随行。”他立刻制止。她咬了咬唇,说:“我便同母亲说,要陪夫君去祭祖,到时候,嗯,不告而别就好了。”

  她继续补充:“而且,我在,就算被发现了,二哥那帮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就让我跟你们去好不好,我可以,我可以当你们的护身符啊。到时候,夫君你先走,我和将军断后,怎么样?”

  刘备在心里默默地想:原来小姑娘打的是这个主意。

 

  但刘备最后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憋在了心里。他本是想警醒她,不要深陷下去,毕竟她现在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孙郡主,而是名义上西蜀主公的妻,她已没了爱人的权利。

  赵云那般忠心,也断不可能接受她。她的一场心事终会成空。

  可是,他权衡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谈。他知道自己贪婪,他还希望以此牵制住她,只要她还在蜀汉一方,孙刘双方的和平就能再苟延残喘下去。

  只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当天晚上便去找了国太,告诉她祭祖的事情,之后便开始打理行装。

  这样突然,当然被耳目告知了孙权。书房里的灯燃了一夜,孙权脸色阴沉,手中的狼毫用力地顿在书简上,一点点晕开来。

  他不知道妹妹的心事,只知道他的妹妹,居然背叛了她。

  他气急,立刻下令要徐盛丁奉无论如何要带回郡主。

  此时才初有曙光,刘备已先行,她同他并肩而骑,向渡口而去,不紧不慢。他心中到底存有疑虑,是在担心主公是否能顺利回荆州,也有几分担心她,这样与孙权决裂,会有什么后果?

  驾马的她突然转过头看到他,他移开目光。她笑:“将军不放心?”

  “夫人考虑周全,末将自然无需忧虑。”

  “少来,你就是放心不下,不过你放心好了,二哥那几个人,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她信誓旦旦。怀中备好了匕首,以备必要时采取一些手段。

 

  江郊的云雾一如既往的浓。身后隐隐约约能听见车马声。她知道二哥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却依旧不慌不乱。

  左不过是那么几个人,她从小嚣张跋扈惯了,也没怕过他们,倒是他们经常被这个古灵精怪的郡主欺压。她捏住缰绳慢慢驭马,直到听见后方传来喊声:“郡主留步!”

  她慢慢降下速度,转过身去,看见追来的人马,在心中默默扶额,二哥你要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呀。

  徐盛驾马至她跟前,抱拳道:“郡主,主公有令,请郡主立刻回东府。”

  她抬眸,似乎是思索了片刻,用很莫名其妙的语气说:“母亲没有告诉二哥吗?我需同夫君返乡祭祖,行程匆忙只告知了母亲,还请徐将军替我告知二哥,叫他莫须担心。”

  他挡在她身前道:“烦请二位将军禀告吴候,末将会护夫人一帆风顺。”

  丁奉过来打断:“得了吧郡主,你就是想跟人家双宿双飞了,咱还看不出你这小心思吗?主公说了你得回去,你现在就立刻回东府。”

  她听得有些不悦,扭过头故意做生气的样子,冷冷道:“丁将军,你还真是我江东一员忠臣。”

  丁奉愣住。

  “二位将军携兵而来,莫不是想造反?”她笑,同平时完全不同。

  “丁某奉主公指令,不敢造反。”

  “主公之令,呵,本郡主平日还佩服二位将军忠心耿耿,今日看来,二位是想陷我二哥于不仁不孝之地。”她见两人似乎是被她的言语唬到,便继续说下去,“本郡主已经嫁人,此番渡江又不是与人私奔,何况本郡主已得母亲慈旨,便是我二哥亲自来,也得照规矩来,二位将军如今带着军队,若是伤了本郡主一分一毫,便是要母亲难过。二哥孝顺,若是见我母亲心神不宁,只怕不知要怪在谁身上呢。此般责任,也不知二位当不当得起!”

  “只是郡主,主公已下令……”

  她不等徐盛说完,便取出了怀中的匕首,带笑在左臂上轻轻一划,鲜红色的液体便渗了出来。她的速度很快,是故意不让任何人阻止她,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他。他愕然将她的举动尽收眼里,眼中的神色,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心疼。

  她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何要伤害自己?

  真疼。她腹诽,早知道这么疼就不要用这个烂手段了。

  可是,他会记住她现在做的事吧,她一定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这么干脆地自残的女子。

  她勾起嘴角,把匕首扔一边,笑道:“二位将军不妨让本郡主带着这痕伤回东府?”

  若是她负伤而归,徐盛丁奉必然要被责罚。她打的便是这个主意。见二人已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她很满意地换上原本的表情,把郡主的姿态卸去,露出浅浅的笑涡,道:“好啦,天还没亮,你们现在回去好好睡觉吧。放心,等我回来,少不了给你们带的特产。”

  她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冲他使了个眼神,掉过头便继续赶路。

 

  她越来越在心中责怪自己了。闲着没事给自己一刀做什么呢?现在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咬了咬唇,努力把握好缰绳。

  他到底细心,立刻便发现了她的异常。他停在她面前,没说话,只是拉过她的手,撕下衣襟,围住她的伤口,动作很轻很细。她看着低着头为她包扎的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他把伤口包扎好,问她:“疼吗?”

  她本是点头的,却又突然用力地摇摇头。

  “将军征战沙场的话,受过的伤肯定比我多,所以我没什么好痛的。”她笑笑说。

  “痛久了就会习惯的。”他说,“对于身体受伤的疼痛,我已经麻木了。如果说能感觉得到的痛,估计就是心里的痛吧。”

  她听着,突然笑出声来,凑近他:“将军今天怎么不自称‘末将’了?”

  呃?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自己是怎么了?看见她受了伤,为什么莫名其妙心疼起来?又为什么对她越来越亲近,似乎对她好、护着她都成了本能反应?他只得撇开话题:“夫人若是拉不动缰绳,末将可为夫人驭马。”

  他下马来,步行为她牵马。她也跳下马,皱起眉头嗔道:“将军,要是刚刚我不提你换了自称,你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我面前放弃那个冷冰冰的‘末将’二字?”她想了想,又换了语气,“我喜欢刚刚那样子的你,所以将军,不要用谦称了好不好?”

  “夫人这是何必?”他不能再看她,因为他突然发现,她像个孩子般向他撒娇耍赖的时候,自己居然会有一点点心悸的感觉。她对于他,似乎不像是以前的主公夫人。若是甘夫人糜夫人这样对他,他可能只会想到名节之类,而她给他缝补衣服,给他熬汤,这些他都丝毫不排斥,甚至,还有一点喜欢。

  这怎么行?他怎么能对主公的女人心动?

  她浅笑:“我不是说了吗,我喜欢那样的将军……”她话未道尽,他便用指节掩住她的唇,像是怕她说出什么似的。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依你。”

  这好像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

  晨光微现,逆光的两个人影,多像一对璧人。

  可惜,再像,也只是像。

 

  最先发现他有些不对劲的是马超。两人有个心照不宣的习惯,每隔半个月便要切磋一次。往常两人比试起来都不相上下,而到蜀地之后的第一次切磋,他却失误连连。

  不是水平下降的问题,而是他的注意力不集中。马超到最后索性放下长枪,到一旁拿来备好的酒,其中一壶丢给他,看了他一眼:“说吧,在江东那么久都做什么去了?”

  他仰头饮下半壶,老实交代:“奉主公军师之令看好夫人。”

  “这么严肃的任务?”马超笑,“不知道还以为你上哪去谈情说爱了呢,这么一副把魂儿都丢了的样子。”

  马超仰头望天,兀自道:“那个江东的新夫人,这几日我也见过,说实在的,我也觉得那位孙夫人这么小的年纪,嫁给主公是可惜了。”

  “孟起,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出这一句话。

  “我随便猜猜,你可别介意。”马超把酒壶丢到一边,“新夫人对了你的胃口?”

  “孟起你来中原那么久,用词还是这么不好。”

  “这可以算承认吗?哎,看来你这人也真是深藏不露,以前那么不近女色,真要有看得上眼的居然还是主公夫人,啧啧。”

  “孟起。”他听得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被道破心事的尴尬感。

  “行,我不说。”马超噤了声。没过多久他换了个语气道:“你要是真对孙夫人动心了,我还是劝你快点了结吧,有些女人是带毒的花,即便我们有惜花之心,却难为护花之人。”

  因为他也曾迷恋过一株妖花,他很明白爱上不该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他没说话。这时传来孩子嬉闹的声音,他抬头,见是阿斗拉着她的手往这边而来。自到了这边,他与她却再没见过一面。他有时候会想到她,想到她笑起来是脸上浅浅的笑涡。

  可是每次想她之后,他都会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赵子龙,她是主公夫人!

  阿斗一手拉着她的衣袖,一手过来摇着他的手臂。马超早就不知跑哪去了,阿斗仰头撒娇道:“云叔,阿斗要带香香姐姐出去玩。”

  为什么叫他是叔叔叫她就成了姐姐?他腹诽着,蹲下身子抚了抚阿斗的头:“少主,不能这么没大没小。”

  阿斗不开心了:“云叔,阿斗都答应香香姐姐了,诸葛师傅不是说了吗,君子一言……然后是什么来着?哎呀反正阿斗不可以失信!”

  她扶额:“将军,阿斗想出去你就带他出去嘛,哎呀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啦我承认我也想出去玩。”

  他注意到她额前有意垂下的碎发:“夫人……长痘了?”

  她继续扶额:“嗯……你们这儿的饭菜好辣……”

 

  所谓三个人一起出来,到最后小胖子阿斗还是嫌累,由婢女带回去了。这儿的街市与江东的不同很多,她拉着他在集市里到处乱窜,成了比阿斗还让他头疼的存在。

  她看见他有些不走心的样子,有些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她是知道一般人都不喜欢和她这么麻烦的人逛街的。她把他拉到一处酒馆,让他候在门口,自己进去买酒出来。有店小二经过他,打趣道:“行啊赵将军,你也忒不够意思了,什么时候娶了这么漂亮的妹子,也不请兄弟们喝一杯。”

  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小二已走远了,他连忙追上去,很认真地解释一遍:“她是主公新娶的夫人,她不是我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她提着两坛酒站在酒馆门口。

  她觉得应该没有人看见她垂下眼眸吧。

  原来,他终究还是说把她当做,主公的夫人。

 

  她要他带自己到有高高的树的地方,自己爬上了树。他担心她跌下来,唯有上去陪着她。

  她把一坛酒递给他,自己打开了一坛,闻了闻:“西蜀的酒,该不会也是辣的吧?”

  他拦住她要喝的举动:“夫人臂上的伤口还没好,不该喝酒的。”

  她不理他,仰头直接大口饮酒——为什么还是这么辣?

  他陪她,同样要喝下这一坛酒。

  她把酒坛放下,转过头去对他说:“大耳,呃,你们主公,其实人挺不错的。”

  “嗯。”他应答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起码,我要求的都会应允吧,我说不许他碰我,他还真就没碰过我呢。有时候,我甚至感觉他像我的父亲一般。我爹死得早,我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像父亲对待女儿一般的待遇了。”她望着天边遥不可及的云霞,微微眯起眼睛。

  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也是才知道,原来她与刘备的关系,是算不上夫妻的。可是神使鬼差一般,他接了一句:“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垂下头去,闷闷地说:“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可以爱上,别的男子?”

  他没有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再仰头看他:“可是,我喜欢你,怎么办。”

  他的眼神凝住。

  她说,她喜欢他。

  见他不语,她道:“将军是不是以为我在开玩笑,以为我是醉了吗?放心好了,我的酒量,很好,很好……”她嘻嘻笑着,继续把酒喝进腹中,辛辣的液体在身体里烫开一条路,好像给了人放肆的权利。她靠过去,倚在他身上:“将军,我困了。”

  闭上眼睛,假装没在意倾诉心事后被拒绝的尴尬。她的睫毛很长啊,在微风中微微地颤抖着。

  今天的酒这么这么好,为什么她才喝了一点儿,就有了醉的感觉?同样,觉得醉了的,还有他。

  赵子龙,她说她喜欢你啊。

  他想要推开她,想拒绝,可是,居然说不出口,因为他骗不了自己。

  脑海中,突然地闪过马超的话。

  即使有惜花之心,却难为惜花之人。

  他想,如果早些认识她多好,或许她就不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筹码,或许自己就有了答应她的资格了。

  他们,是不能相互喜欢的啊,可是为什么偏偏又要动了心?

  他看着靠在他肩上的她,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尚香。”

  她没有回答,兴许是真的睡着了。睡着了也好,这样他才有勇气,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让她贴着自己的心口,虽然他觉得她现在不会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尚香,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不要喜欢对方了,好吗?”

 

  梦醒时她已经回到房间里了。她看了看天色,估摸已经打了更了。

  侍婢过来道:“夫人醒了?”

  她没说话。侍婢兀自喋喋不休:“夫人去哪儿了?自傍晚的时候被赵将军送回来就一直睡到了现在,晚上的时候玄德大人也来过一趟,夫人都没起来陪他吃饭……”

  她一言不发,沉默得几乎要窒息,良久才说:“青鸢,去打水,我要洗漱。”

  青鸢愕然:“夫人,现在还早呢,夫人不再多休息会儿?”

  她看了看青鸢,觉得大半夜的还要别人忙前忙后也不太好意思,便道:“算了,你先去睡吧,我自己来。”说着便下床向外走去。青鸢看着主子离开的身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心情貌似很不好呢。

 

  她自己洗漱过,抱着臂坐在府内的小亭中,把头靠在主子上,呆呆地望着天。

  “尚香,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不要喜欢对方了,好吗?”他的这句话,她其实听见了。在离天边的云略近一些的地方,她已经听见了他清晰的心跳,听见了他说,他也喜欢她。

  可是为什么要拒绝?她的眼睛很酸很痛,她想,难道就因为她是他的主公的夫人,所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她突然理解,当初准备联姻之时,大嫂,二嫂,乔夫人,甚至经常被她欺负的伯言公绩等等,眼中都有的那一分可惜。她这才开始明白,联姻,已经出卖掉了她被爱与爱人的权利。

  她开始后悔了,后悔嫁给刘备,甚至也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男扮女装去甘露寺,后悔为什么要缠着他要他带自己出府——可是,她转念一想,如果这些都没发生过,她可能还是那个不懂得爱的孙郡主,她更不会与他相遇,虽然不会有伤心难过了,却连那些快乐的回忆也一并没有了。

  所以,她,不后悔遇上他,也不后悔爱上他。

  子龙,你可以不接受我不喜欢我,反正,我还是爱你,就够了。

 

  这一刻未入眠的还有他。

  他彻夜未眠,最终还是做了一个决定。

  快刀斩乱麻,会不会能少痛一些?

  他嘲笑着自己,突然给了自己一拳。

  赵子龙,你真不是个东西。

  尚香,抱歉。

 

十一

  她窝在府中不愿出门很久了。

  这样的一反常态让青鸢很担心。青鸢在江东时就是她的侍婢,看见自家主子突然变了性子也是头疼不已。以往青鸢要烦恼的是如何防着她到处乱跑乱闹,现在却是要变着法儿哄着她多出去走走。

  青鸢不知道她的心事。

 

  “既然夫人心情不爽,那就在府中好好歇息吧。”刘备推开房门,看了青鸢一眼,青鸢欠欠身便走了出去。她却没有心情理会他,一言不发。刘备倒是大大方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吹去热气,淡淡道:“和子龙闹别扭了?”

  真是只老狐狸,眼睛这么毒。她腹诽着。刘备喝着茶,她想了想道:“大耳,你休了我好不好?”

  “咳!”刘备再一次被呛到,看来以后是不能在这丫头面前喝任何液体了。他缓了缓,正色道:“我们,可以只做名义上的夫妻,但我不可能给你下休书。你我的关系,代表的就是江东和西蜀。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吧?”

  刘备原先是打算利用他留住她,但现在或许是不行了。他权衡片刻,终于还是将他当初在东府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即便,我给你下了休书,他也不会接受你的。”

  她抬起眸子看着刘备。

  “你知道樊氏吗?你知道,子龙为什么拒绝她,还拒绝得那么坚决?”

  她没说话。

  “他不能够接受,一个已为人妻得女子。”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她抬头愠道,“这些,与我何干?”

  她像极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刘备不多说话,放下茶盏,走出房去。

  她要休书,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这样做,其实是用了一种并不高明并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在维护这段岌岌可危又意义重大的关系。

  所以他不能再对着他了。内疚像刽子手,把良知摧残得体无完肤。

 

十二

  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她消瘦了很多,那双像是映着云天的湖面般清明的眸子,已经少了原有的灵动。她知道他正在向这边走来,却不愿多任何举动。

  她是骄傲的江东郡主,同样也会爱而不得。

  他站在她面前,也不开口。以往两人在一起,她都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是安静下来,也不会有冷场的尴尬。而现在,明明靠得很近的两个人,却相隔着误会、尊卑差、放不下筑成的墙。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他们都在问自己。

  最后是她先开的口。

  “将军,愿意听我讲一些我在江东的经历吗?”她挤出笑意。

  “大哥娶了大嫂并没有多少年,他便先离开了人世,留大嫂一个人生活。大嫂很怕雷雨天,

可能是因为大哥去世的那天就是雷雨吧,所以每次打雷的晚上,我都会过去陪她,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有时我都能听见她在梦中的呓语,伯符,伯符,只有这两个字,可是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发音,都透着那种,我很难形容的一种,幸福快乐的感觉。以前我还觉得大嫂这么多年来一直这么深爱我大哥很不容易,但现在我觉得,这一点都不难,我觉得,我也能做得到。

  “大嫂爱着大哥,与大哥还在不在没关系。我,我还是喜欢你,很喜欢你,”她咬了咬牙,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和你喜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

  她还是很倔强,连喜欢一个人,也是这般倔强。

  他努力不让自己动摇原来的决定,深吸一口气,道:“夫人,昨日末将已答应下赵范的提亲,许在七月成婚。”

  她愣住。过了好久,才颤抖地笑出声来,语气突然冰冷,边笑边颤栗着用手指着他:“将军,是要讨我的祝福吗?”

  眼睛好痛。她眨了眨眼,没有用,这个世界还是一片模糊。他担心她,上前一步,她却用力地拉开他的手:“将军,你就这么残忍吗?就非得逼得我连偷偷地喜欢你都不可以吗?你这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宁愿随随便便地娶妻,也不肯接受我对吗?”她的动作太过激烈险些摔倒,他连忙护住她,她咬着唇强忍着眼泪:“那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你也是喜欢我的啊,那……那就算,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你也不至于非要这样把我推开!”

  她气得发抖,他甚至很难扶好她。天色已经沉下来了,他却很清楚地看见院中有个人影,定定地站在重重叠叠的林木中。

  纠缠的两个人,多不正常的画面。她用力挣开他,失去平衡往一边倒开,他眼疾手快用手臂把她揽进了怀里,没有犹豫便吻住了在挣扎的她。

  她睁大了眼睛,眼泪在眼角处蒸发尽。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她动弹不得,只能感觉他很轻柔的吻,脑中一片空白。

  看上去像是极为粗鲁的动作,实际上却分外温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怕弄疼她。

  他们的眼睛都没有闭上,在这一刻,都清楚地在彼此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

  哪怕这并不是一个有什么甜蜜意义的吻。

  直到他见那人影渐渐远去,他才放开她。

  居然有些留恋这种感觉。

  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刚刚有人。”

  有人你还……她大惊。

  “一开始我扶着你,呃,那样子很可疑,索性,就让那人当作是我轻薄你吧……末将鲁莽,请夫人责罚。”

  他给自己抹黑,是为了维护她的清白,还是单纯的出于职责的保护?

  她不知道该喜该悲。

 

十三

  这天的晚餐,刘备没有过来。她想,不来才好,省得她看见了也难受。

  她连提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胡乱吃了几口,脑海中,是他听到她的告白之后的沉默, 还有他说从明天开始就不要互相喜欢的温柔语气,甚至是他吻她的时候,脸上和她一样的颜色。

  世界上最可怕的,估计不是无谓的喜欢,而是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却偏偏不能在一起。

  “夫人再吃几口吧,最近夫人胃口那么差,都瘦了那么多,要是孙权大人看到了那会多心疼啊。”青鸢担忧地劝着。

  “我真的吃不下。”她无力地推开青鸢伸过来的碗。

  “哟,许久不见郡主,郡主还真变得淑女了不少呢。”熟悉的声音,依旧是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气息,她抬头,张了张口,居然没叫出他的名字来。

  “凌……凌将军?”青鸢惊讶地睁大眼睛。凌统连忙做了一个止住声音的动作:“我是偷偷来的,你可别让别人知道了。”

  青鸢点点头,退下了。凌统嬉皮笑脸地坐在她面前:“郡主在江东就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今个看来,到了西蜀还是桃花朵朵啊。”

  “喂,凌公绩你什么意思。”她刷地红了脸。

  “还说没有啊,今天我可是看到了,啧啧,郡主的眼光确实不错。”凌统说完,头上便挨了她一拳。她趴在桌上闷闷地说:“你既然看到了那还要我再解释吗?”

  凌统敛起笑意,想安慰她:“他现在拒绝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她把头深深地埋着,听到熟悉的乡音,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哭。凌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得天花乱坠,却听她很久都没有回音,这才发现她在轻轻地啜泣。

  凌统顿时就慌了。

  他和她自幼一起长大,那么多年他几乎都没看她哭过,貌似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孙策的葬礼上——他手忙脚乱地用手指把她的眼泪擦掉,却根本擦不尽。没有办法,索性把肩膀让给她让她哭个够吧。

  “公绩,我累了。”她吸吸鼻子,“我想回家。”

 

  她这才知道凌统出现的原因——孙权打算让她回东吴,谎称国太抱恙,并且带走阿斗。凌统把这些都告诉她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因为她知道带走了阿斗,他便会很快发现,一定会追上来。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儿,她不懂政治,却知道这样,算是一个冠冕堂皇的与他道别的机会。

  既然不能相依,只求好好别离。

 

十四

  江雾好浓,小舟很快就没入其中,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影子。阿斗睡的正香打着呼噜,她双目无神地盯着桌上的茶杯直到瞳慢慢失焦。

  她怎么可能一丝不舍都没有。可是,她更不愿意看着自己所深爱的人另娶她人,她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大度到,撑起笑容,说些“百年好合”之类的祝福。

  凌统想逗她笑,她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吵着阿斗。凌统郁闷地看她一眼,道:“郡主,你怎么在蜀地住了一阵就成了苦瓜脸了,你以前多爱笑。”

  她白他一眼:“笑得多老得快。”

  她还能这样答话,似乎并没有多难过的样子,可是凌统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孙郡主,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低沉的时候。他心疼,却又无可奈何,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她笑一笑,尽量少提那个让她难过的人的名字。

  突然船身一阵颠簸,船舱外的嘈杂声传来。她与凌统相视一眼,起身准备出去。她走了几步,又折回,帮熟睡的阿斗掖好被子,才跟着凌统一起出去。

  果然,截江的还是他。

  他的装扮还是初遇在甘露寺时的模样,她却已经盘着发,着着妇人装。

  她突然就很想笑了,她早该知道不能喜欢他的,为什么还是偏偏把心给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

  凌统挡在她前面道:“赵将军,国太抱恙,事态紧急,未先通报,烦请谅解。”

  他看着把目光移向别处的她眼睛红红的模样,突然有些嫉妒凌统,起码他比他更有资格站在她身边,更有资格做保护她的人。

  可是天意是个调皮鬼,硬要让两条线相交之后再渐行渐远。

  他唯有尽量冷漠道:“夫人要走可以,请留下少主。”

  她看着他的脸,莫名其妙地笑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冷笑道:“赵将军,现在方才几时,想来夫君也还未起床呢,将军此番前来,可有经过夫君同意?”

  她先打破了在凉亭的约定。当初她这样要求,只是私心想要两人在言语上显得靠近些,可是现在,已经没了意义。

  “少主是主公唯一骨血,还请夫人留下少主。”

  她攥紧拳头,长了的指甲深深陷入肌肤之中。他截江,不是为了她。

  可是,他心中不是有她的吗,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要亲手切断两人之间的联系呢?

  她绷紧的身体微微地发颤,咬着唇忍着眼泪的样子,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说过好多次,会护好她,而伤害她的不正是自己吗。

  他到底没有勇气。

  凌统看向他的目光凉凉的,挑起唇角似很随意地说:“赵将军,要么你我打个赌,比试一场,若你赢了,那赵将军便带回你们小主人,我再另允你一个我办得到的条件;若你败了,那我便全依郡主吩咐。”

  凌统倚着桅杆说得风轻云淡,却字字隐晦。“条件”“吩咐”都是未明的,隐隐昭示这什么。

  他不会拒绝。他看向她,她脸上挂着尽是缺憾的笑意。他也笑,卸下剑,道:“开始吧。”

  凌统把剑丢开,扭了扭拳,极快地挥向他,拳风很凛。

  以他的武艺,避过这一拳是毫无压力的。只是在她意料之外,他竟是不躲不避生生受下这一拳。

  赵子龙你疯了吗?

  她知道凌统下手向来没轻没重,这一拳下去,也不知有多疼。

 

  “痛久了就会习惯的。对于身体受伤的疼痛,我已经麻木了。如果说能感觉得到的痛,估计就是心里的痛吧。”

 

  他低声对凌统道:“这拳,算你对我害你的郡主流泪的惩罚。”

  凌统愣住,轻哼一声:“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她为你流过眼泪。”

  他苦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比拼。她能看得出他的每一招一式都不留余力,像是一定要赢一般。论武力,凌统确实稍逊一筹。而实际上,凌统也并没有如何尽力,除了最开始那一拳。

  这么说,凌统与他打赌,也是做好了输给他的打算了。她紧张地捏着衣角,猜测着结局。

  她不希望他赢,更不希望他输。她心中的天平,一直都是向他一方倾倒的。

  最后她实在不能继续看下去了,喊了停止。她的话居然像号令一样,两个人都听话地听了手。

  “赵将军,你赢了。”凌统耸耸肩,“那个条件,你随便提。”

  她貌似才看出了凌统的打算。他所设的所谓条件,其实只是要她看看,她对于他到底算什么。凌统不怕没完成任务会受到责罚,他只想让自己用心守护的女子能够无遗憾。

  如果是极重要的,那这个条件,他可以提,要她留下来。

  如果,无足轻重呢。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十五

  “公绩何必和他谈判,主公已经下令,郡主和刘禅,都要带到江东。”

  她听到周善的声音,回过头去,看到周善牵着阿斗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她连忙走过去,低下身子道:“阿斗怎么醒啦?”

  阿斗揉揉眼睛:“周叔叔让我出来的……香香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到东吴啊?”

  周善此时却几步走上前,冷笑道:“赵将军,带走你们小主人,可没那么容易。”

  她这才发现,不大的船中居然藏了不少东吴的刀斧手,在周善的示意下一涌而出,船身顿时摇晃起来。阿斗被吓哭了:“呜……香香姐姐……这些坏人要欺负云叔……阿斗不许别人欺负云叔……”

  东吴的刀斧手接受的训练强度之高她是见过的,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命喊住手,却没有人愿意听她的。她只能用手捂住阿斗的眼睛,毕竟他只是个孩子,这样血腥的画面不是一个孩子该接触的。

  不大的甲板上乱成一团。她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对阿斗说:“阿斗乖,姐姐……去帮云叔喽,阿斗乖乖回去睡觉好不好,等下了船,姐姐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阿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香香姐姐不能让云叔受伤哦……”

  她眼睛一疼,一滴眼泪流了下来:“好。”

  把阿斗哄回去之后,她心一横直接冲进了混乱之中。只是,她即便随便学过一些功夫,也难以在乱流中站稳。凌统看见她,没等过去拦住她,第一时间冲过去护住她的,还是那个人。

  她被他护在怀里,在这浓雾之中,他顾不上周围还有凌统,还有周善,还有东吴的那么多人,他只知道,要好好保护她,不能让她受伤。

  冲破浓雾的两颗心,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的认识了彼此。

  她抬头去问他:“将军,如果,我不是主公的夫人,你是不是就肯说那句我很想听的话了?”

  他闪过一次攻击,顿了一霎,正色道:“我爱你。”

  还是这种正经严肃的语气,可是这次,她很开心,真正的开心。

  “我也是。”

  别的我都不管了,只要让我清楚地知道,你也爱我,就够了。

 

  张飞一招让周善毙命的时候,混乱才结束掉。张飞看着他怀抱着她有点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问阿斗在哪儿。

  “阿斗还在船舱里,张将军请轻些动静,他可能刚刚睡着。”

  张飞听过之后,再看了二人一眼,便朝船舱走去。

  凌统装作不在意地拍了拍桅杆,对一众刀斧手道:“都散了都散了,还有,回去要是让我听到你们胡说八道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刀斧手们面面相觑。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怀抱。凌统走过来,道:“你还打算提那个条件吗?”

  他看着低着头的她,道:“容我同她,道别。”

  凌统自嘲般勾起唇角,一言不发地离开。

  原来从轰轰烈烈到缄默,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点时间过渡。他轻轻道:“此生,我负了你,下辈子,你还愿不愿意让我赎罪?”

  她抬头去看他,终于作出微笑的表情:“下辈子,下辈子我可要也负你一次,这样才能打平呢。”

  他笑着把她额前的发理好:“快点忘掉我吧。这辈子,不见了。”

  “嗯,不见。”

 

  告别的那一刻到底还是要来。尽管阿斗不悦地发起脾气。

  她只能劝着:“阿斗听话,跟云叔回家,等姐姐回来再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香香姐姐骗人啦,阿斗才不听。”

  阿斗随口的一句话竟也是说中了事实,她的确在骗他,她不会回来。

  最后他还是带着阿斗离开了,没有回头。

  离开的人不回头,是害怕后面没有人在等他。

  等不等,都留给来生吧。今生,请你快点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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